《刺桐花開》劇評


追想 「另一半」祖先

做為一個日常活動於廟會的野台歌仔戲劇團,「陳美雲」沒有大規模的排場和企業化經營,憑著她多年來的實力,登上表徵台灣最高藝術殿堂的「國家劇院」舞台,意義自是不凡。《刺桐花開》取材自老歌仔冊《甘國寶過台灣》,卻揚棄漢人開台的情節主幹,相對地,拉抬平埔族群的地位,徹底破解了習見的漢文化沙文主義迷思,在思想意識上,尤具創發。

文化差異與種族認同的辯證

大部分台灣人都擁有原住民血統而不自知,這是因為清政府早期對台施實海禁,不准攜眷。自然,在這段期間內,台灣人男性祖先的「另一半」都是原住民。然而由於種族歧視,加上漢人祖譜不重女性,造成我們的原住民祖先長期「隱身」。尤有甚者,單純的平埔文化在兩相撞擊的過程中整個遭到吞噬,其間文化差異固有,優劣卻非絕對。「漢人文化雖久長,偏多虛偽與僥狠」,透過劇中人物的困惑,劇作者對此不斷提出辯證,包括:夏豹被尪姨從房中踢出/梁鴻孟光的相處模式(母系與父系社會)、大腳/纏足(女子箝制)、口嚼檳榔/三從四德(女子教育)、一夫一妻/一夫多妻(婚姻制度)、阿立祖/媽祖婆(信仰)等對立,許多所謂「番俗」,今天看來,反而進步合理。事實告訴我們,伴隨著政治和軍事優勢的,往往是種族認同的剝奪,台灣人若不能承認原住民的歷史位置,就沒有立場捍衛自己。

論述性文本,「牽手」尷尬點綴

劇作者「重建種族融和歷史現場」的企圖是那麼樣地鮮明!從甘國寶「渡海」,歷經一場又一場衝突,到最後的「新生」,伊娜終於產下了兩人的後代。種族殺戮曾經流血成河,就像新生兒沾染母親產血的臍帶。而原住民就如同母親一般,奉獻了自己的鮮血,成就了今天龐大的台灣族群。這樣的意涵,透過紅色布塊自舞台上方垂直而下,向前延伸,清楚傳達。然而「唐山公與平埔媽」的浪漫情緣,卻也因為不能承受之重的論述,被壓擠到夾縫中,落得尷尬點綴。「牽手」把男女主角的幽會,寫成文化優劣大辯論;「曲思」為了寫漢人居台與思鄉的情感衝突,硬把甘國寶家鄉的初戀雪嬌,前無鋪陳後無呼應地塞進來;「訴情」在漢人暗結傀儡番對平埔展開殺戮之後來到,心有餘悸的男女,突兀地對著火金姑唱出「人間也有小小星」的夢幻唱詞;而「新生」表述性之強烈,更不待言。由於抒情性薄弱,整齣戲予人「骨幹粗壯,戲肉單薄」的印象。

丑化的表演,自我調侃悲情

所以如此,不能不歸因於表演。糅合野台即興趣味,甚至「胡撇仔」式語彙的表演方式,帶來了活潑的上半場。然而表演無論如何與環境脫離不了干係,從野台「同樂」情調中衍生的表演方法,不一定能夠在國家劇院中如魚得水。一貫丑化的表演,到了下半場,由於出自悲情者自身,造成自我調侃悲情的「意外」效果。舉例而言,在「殺伐」中,甘國寶走路的樣子依然那麼滑稽;「新生」大唱「哭調」之際,也還對著失恃的嬰兒說:「妳大漢要去那裡找一個像我這麼煙投的查甫,做你的尪!」。而「春生姐」以「半男娘」(台語稱娘娘腔)的過火動作引起觀眾發噱,在劇中被過度倚重,是又一例。說它「褻侮同志」也許沒必要,只是觀眾在彈性疲乏之餘,不免有品級甚低之感。

總體劇場,人不保戲

一切非關演員表現。年輕、具包容力是歌仔戲的劇種特質,在追求「戲曲現代化」的議題上,她放手一搏的空間其實是最大的。正因如此,導演統籌調度能力較諸演員表現更形重要。遺憾的是,在情境上,我們看到的是悲情不斷受到滑稽自我調侃和干擾;在風格處理上,既非寫實,又不能寫意。因此才會出現像「新生」中一條紅布硬生生放在舞台中央,演員踩在上面,另一人呆立紅布之外醜不忍睹的畫面。

無論船上、祭壇、室內或山坡,傳統戲曲交代場景都只在演員身上,口到身到。舞台中央隆起的圓形塊面,最適合利用來轉換時空或身分,可惜的是除了第一場「渡海」利用平台外緣更衣,大部分時候都只像一個倒蓋的盤底,聞置無用武之地。

成功的音樂實驗

音樂的表現則是令人驚喜的。除了傳統的台灣歌仔調,更吸收平埔族音樂,編創了「西拉雅打獵歌」、「平埔調」、「唸農作物之歌」等新唱調;而充滿了台語現代詩詩意的男聲唱段「心情的冬天」,雖帶流行風格,同樣都因為處理得宜,成為說故事的利器。《刺桐花開》是「陳美雲」歌劇團傾其全力的用心之作,也許因為意涵豐富,缺失難免。所幸,思想意識的進步,音樂編腔的成功實驗,製作態度認真,使得它的成果仍然值得肯定。

(撰文:林鶴宜,台大戲劇研究所副教授)
本文登載2月28日民生報第五版『表演評論』,經作者同意放上網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