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刺桐花開》節目單之一


【學者的話】

刺桐花開-期待台灣歌仔戲的春天(劉南芳)

第一次見到美雲姐,是在民國七十四年,美雲姐參加了一個介紹歌仔戲曲調的活動,地點在新公園的音樂台上,我對她的唱腔留下了深刻的印象,尤其是《武家坡》中,薛平貴在寒窯門口向王寶釧訴說往事的那一段〈雜唸仔〉,十分生動、活潑。當時距離楊麗花歌仔戲團在國父紀念館演出《漁娘》,已經有四年了,而離明華園在國父紀念館演出《濟公傳》也有兩年的時間,台灣歌仔戲主要還是在電視界和野台上發展,進入劇場公演少之又少,算是一個混沌未開的局面。 在新公園的表演之後,我開始打聽「陳美雲歌劇團」的消息,正好連續幾年「陳美雲歌劇團」都是台灣省地方戲劇比賽的優等獎,所以我順利地在新公園看了《楊金花掛帥》,在藝術館看了《打金枝》,在龍山寺前看了《穆桂英》;我帶著筆記本、錄音機和相機,追蹤著他們在野台公演的足跡,這時候大概在民國七十六年左右。當時台北野台戲班的演出仍然十分頻繁,常常一個定點可以演出三到五天,重要的節慶,還能連續演出一個月;但是電視歌仔戲已經逐漸消沉,劇場中演歌仔戲也還十分罕見。

在追蹤野台戲的這幾年間,我看了形形色色的表演風格,演員即興表演的能力,常常讓我嘆為觀止。在我看過的許多演員中,美雲姐是一個讓我大開眼界的人,她能在舞台上即興的編詞作腔,她擅於運用韻文的功能,擅於組織戲劇效果;人家說一個優秀的傳統歌仔戲演員,是集編導演的精華於一身,我生也晚,沒有趕上當年內台歌仔戲的盛況,但是很慶幸能在美雲姐身上,看到這樣美好的組合。

我畢業後,開始有機會和美雲姐合作,她的音色自然而純淨,唱腔細膩多情,演出時她在幕後唱倒板的時候,我們都喜歡站在她的旁邊,聽她唱戲的聲音,覺得是莫大的享受。民國八十年以後,歌仔戲進入劇場的機會慢慢多了起來,美雲姐從野台進入攝影棚,從小劇場進入大劇場,一舉手一投足,一句口白一句唱腔,幕後都有精密的排練和許多工作人員的配合,從即興而至規範,她的唱腔提鍊的更加精緻,表演風格也漸漸改變。 美雲姐的轉變,慢慢帶動了劇團的轉變,這幾年「陳美雲歌劇團」獲選為國際扶植團隊,進入劇場演出的機會也增多了,但是現代的劇場並非當年的內台,現代劇場需要面對現代觀眾的口味,要開發新的題材,現代劇場需要精密的專業技術,以及從企劃案開始,一連串複雜的行政要求,一般民間職業劇團難以獨立應付。除了劇團基本的演員班底之外,還要尋找編導的創作班底,要有藝術行政人員,舞台技術人員,要有足夠的群眾演員及樂隊伴奏人員,靠著這些臨時編制的組合,才能通過層層的技術關卡,將一齣大戲呈現在舞台之上。

台灣歌仔戲要適應現代劇場,從野台的即興進入劇場規範,是一個必然的趨勢,但是劇場演出是這樣一個浩大的工程,對於一個台灣的民間劇團而言,他們要靠不斷的演出來謀生,能有多少精神財力來應付這樣一次工程?長年奔波於野台之間,美雲姐常告訴我說這個時代是「真藝賣無錢」。的確,要靠一個民間藝人,要靠一個民間職業劇團的力量,來彌補野台歌仔戲和劇場歌仔戲之間的鴻溝,是何其困難的事,但是民間職業劇團一直固守原地,與劇場脫節,台灣歌仔戲就難以獲得新的生機。我慶幸美雲姐和她的劇團並沒有因困難而卻步,這才有了今日的《刺桐花開》。

一個演員的成長與轉變,要靠自己的辛勤與努力,但是一個民間劇團的蛻變與提升,卻要靠眾人的辛勤與努力才能換得;從即興到規範,工作的過程也是實驗的過程,這個過程有許多辛勤的付出,也有美好的果效。單就劇本而言,《刺桐花開》講的雖然是甘國寶過台灣的故事,但是這個「甘國寶」已經不同於內台戲時代的「甘國寶」,過去演的「甘國寶」,是重視他個人從唐山過台灣、冒險犯難的種種傳奇事蹟,現在的「甘國寶」著重漢人和原住民的愛情,背後有著強烈的作者意識,這是現代編劇對於傳統歌仔戲的重新定位,這種清新的視野,也是民間劇團進入現代劇場所需轉變的重要基礎。

在新年的開始,我祝賀「陳美雲歌劇團」踏出這辛勤的一步,我希望這是民間職業劇團進入劇場的一個新起點,也祝願我們將來有更建全的制度,更好的條件,來幫助民間職業劇團進入現代劇場。《刺桐花開》使我們嗅到了春天的氣息,我們期待歌仔戲的春天來臨,至少我們能盼望像這樣春天的前兆,能越來越多一點。

【製作人的話】

最想說的還是感謝(陳美雲口述 吳秀鶯整理)

此刻我心底最想說的是:感謝。感謝這麼多認識或不認識的朋友,只為了也愛歌仔戲,而幫忙「陳美雲歌劇團」在千禧年能順利的於國家劇院推出別具意義的《刺桐花開》。

從事歌仔戲演出已有四十年的時光,我知道歌仔戲幾乎是我全部的生命──即便我想退出,很多人卻在一旁不斷的鼓勵、督促我,讓我不敢稍有怠慢。於是因著他們精神及物質上的強力支援,這些日子來,為製作《刺桐花開》我竭盡自己所能:我要讓這齣不僅對我、我的劇團以及所有支持傳統歌仔戲的人都別具意義的演出,能不辜負眾人的期待。

當您閱讀這篇《製作人的話》,我可能正準備粉墨登場,在戲中我扮的是甘國寶──是個極普通的人物──想自己一向很平凡,我比別人多一點的能力就是把歌仔戲唱好、演好。這次如果《刺桐花開》的演出真不負眾望,那麼我最想說的還是:感謝。感謝這麼多認識或不認識的朋友,只為了也愛歌仔戲,而幫忙「陳美雲歌劇團」在千禧年能順利的於國家劇院推出別具意義的《刺桐花開》。

謝謝您們,也祝福我們的歌仔戲能有更美好的未來。

【導演的話】

更大的揮灑想像空間(李小平口述 吳秀鶯整理)

當我知道這戲將道說一段漢人和平埔人牽手成夫妻的故事,直覺告訴自己,可以做。

我喜歡這種新創題材,對自己是一種考驗,也是另一種全新視野的開拓。我常與太太回埔里山上,在那裡我接觸很多原住民的朋友──那麼單純、質樸的──常令人一輕觸便是無盡的感動...,我喜歡他們,所以希望自己能做好這齣戲。

京劇出身、也參與過許多現代劇場演出工作的我,第一次執導歌仔戲,在呈現一齣戲的“力度”或“整體美感”上,我相信自己的劇場安全感是蠻夠的。尤其「陳美雲歌劇團」的演員,各個都是資深藝人,他們舉手投足,自然流露出屬於這個劇種特有的況味,那是我教不來也不敢唐突去教的,因為這是歌仔戲。在寫實部分的表現上,歌仔戲比京劇更靈活,我並不想把《刺桐花開》做成像京劇的歌仔戲,雖然歌仔戲對我而言,是個陌生的領域,但不知覺的──反而讓我可以從京劇既定程式中跳脫而出,導《刺桐花開》讓我有更大的揮灑想像空間。

【燈光設計的話】

刺桐花初開(王世信)

甘國寶過台灣的故事,其實對外省籍第二代的我來說,僅止於小時候看過的電視連續劇,印象中他是個聰明機巧並且小有江湖氣的人物。而有關平埔族的歷史,要不是近年來本土和尋根的熱潮,是早就和歷史課本一樣不知道被丟在記憶的哪個角落了。

在過去和甘國寶相關的戲劇當中,不是專注在他的靈活機智之上,就是把漢人和平埔族人的相處作為喜(鬧)劇的處理。從來很少有演出單位願意從人文和歷史的觀點,來探討和台灣發展史息息相關的這一齣戲它背後的意義。當時的海上禁令引起的大量偷渡潮(一如現在乎?),不得攜帶家眷的皇籲(大陸配偶來台限制?)使得台灣羅漢腳遍地充斥引發的公私娼妓問題,不也都再一次的重演在現今的台灣嗎?

很幸運的,陳美雲歌劇團在這一次《刺桐花開》中,很有企圖也很有野心的,讓我們看到了一齣不一樣的歌仔戲。戲劇演出中男情女愛固然是增添浪漫情調的要素,但是在此次的演出中,我們看到了兩個不同族群在婚姻背後不同的衝突和掙扎。而插科打諢更是各種戲曲中少不了的重要調味料,但在本劇中並不是只呈現了文化衝突的表象而已,更進一步探討了文化與文化間背後各自的含意,最後在文化和土地的認同之下,劇中人物各自做出了他們自己去留的選擇。

在各種藝術高喊「本土」的同時,容只看到所謂本土的皮相意義,一再搬演屬於中原土地的故事,或者用“漢人”意識強加在所謂的本土故事中,事實上和劇中強行漢化的清朝政府又有何不同呢?真正能夠在本土故事中去發掘靈感,重新看歷史的《刺桐花開》要算是破天荒的第一遭了。在這刺桐花即將開放的前夕,希望這齣戲的演出能夠開啟戲劇的新生命,讓真正屬於本土的芬芳開出豔紅的花朵。

【舞台設計的話】

打造傳統歌仔戲新的視覺經驗(傅寯)

這是我第一次為歌仔戲設計演出。長久以來對於外台歌仔戲和電視歌仔戲呈現的視覺效果,總覺得驚艷不已;在華麗的布景和巧妙的機關裝置下,投射出地方戲曲豐沛的活力與創造力。

新編歌仔戲《刺桐花開》藉著清朝雍乾年間一段「唐山公與平埔媽」的浪漫情緣,以觀照「族群融合」過程中經歷文化、生命、血脈......等等的衝突、迷失與再生。在舞台上再現一個十八世紀台灣阿猴社平埔馬卡道支族的活動環境,有著許多考證和技術上的難題要克服,在可資信賴的圖片和文字資料中,幾乎難以連貫成一個完整而準確的「畫面」。經過製作群多次的會議溝通後,依導演所提出的詮釋方向,我們咸認同在舞台上呈現的視覺風格乃是平埔文化意旨的精神內涵,而非以漢民族立場模擬平埔族生活的想像空間。 設計構想上以「極簡」的理念來呈現表演空間,主要使用現代劇場的設計語言,而非歌仔戲慣用的內台戲或電視歌仔戲的呈現手法。馬卡道支族築土為基的建屋形式,以及平埔族祀奉精神寄託守護神阿立祖的場所「公廨」,是《刺桐花開》表演空間的基礎。舞台上以塊面、線條和單一色調將實景簡約化、意象化,布景成為和表演相對應的虛擬符號,循此力求表現空間的情境和氛圍,使視覺焦點回歸到演員的唱做表演上,而非炫目的視覺特效。

我嘗試在本次的演出當中,為觀眾呈現有別於傳統歌仔戲舞台的視覺經驗,並誠摯期望能共同為台灣傳統戲曲的發展累積一些能量,藉此與相關領域之劇場創作者進行一場空間的交流與對談,暨提供予喜愛歌仔戲的觀眾們一些思考的方向。

【編劇的話】

花開正關情(楊杏枝)

認識歌仔戲剛好十年。

一個台灣囝仔,卻從來只聽京劇崑曲的台北都會人。

古調自愛偏彈,顏色改易自甘。總在仰望。並詫異於文化天空的色調何以如此不同,空氣與聲音不同,行走的速度與凝視的表情不同......發現不同,便同時發現了創作與寂寞。

始終在勤奮地跳躍,靈魂在擰動交戰裡自然地固定質變,從日到夜,由數字到文字,眼神靜定,指尖不間斷地摩挲鍵盤,只不過觸動的有時是麻木,有時是敏感。在那時,已經忘了笑的形貌,寫作負載於導演課、每天固定九小時的工作及二小時的通勤之上,安全帽裡罩滿崩重的沈鬱,呼吸在污濁廢氣裡喘息怨懟,脊椎在顛簸中震盪撕裂,耳鼓在責難中熱脹冷縮,胃囊在目光中扭曲自噬。在那時,我也忘了感動的最初。直到窒息的催逼猛然失力,破水而出後,蒼白的我用力地回想,可恨的感動的最初...

牛尾伴和tabolo的蹄聲在迷霧中達達而來

枝葉蕃茂的美樹,瘁盡氣力,凋零一地的葉綠,花開一度。

花如火,葉盡脫,雨時折枝,插地即生,蔭如梧桐。

純真的少女獨自編織著花環,贈芍歸荑,備極繾綣...

一個沒有分別,沒有歧異的世界......

鼻簫幽咽,花開繽紛,淚眼模糊......

並不含藏任何謀略,文化的省思長久以來在體內迴蕩不斷,強勢與弱勢,主流與非主流,文明與野蠻,其實只依存於觀看的高度。忘卻母語的我在艱辛的涓滴拾掇中,不時氣餒於如小學生般的詞不達意,更觀照遺失文化的平埔族人,深深覺得尋根溯流,找尋屬於自己的文化尊嚴,彼此都需要更多的努力。

或者也許是血液裡匿名的幾十分之一平埔族血統,喚醒這一段懷想....母系社會傾圮,番社隱毀,祀壺飄零,跳戲歌聲漸杳,昔時福爾摩莎大地的主人,成為消失的族群。我想知道,鹿島人的情感脈動,什麼時候能貼近這一段婆娑之洋宿命裡難以抗拒的生命歷程?什麼時候,這一隊美麗之島歷史中不可缺席的原始族群不再面目朦朧? 如果,感動的最初就是現在,我要衷心地感謝大家的成全......

感謝勞苦功高的秀珠,沒有她就沒有這齣戲。感謝亦師亦友的南芳及靖媛、秀鶯、佳芳等諸好友用力拔刀相助。感謝團長、導演、音樂等各工作夥伴的包容與支持,感謝爸媽弟妹給我一個充滿愛的家庭,感謝佛菩薩賜與平凡幼稚的我智慧與光明。

落英繽紛,淚眼更模糊。

【編腔設計的話】

唱出平埔調(柯銘峰口述 楊杏枝整理)

以平埔族為題材是之前歌仔戲從未有過的嘗試,為了劇中平埔族人的唱段,實在頗費周章地思考了一番。總希望為符合劇中人身分,譜出具有原住民風味的音樂及唱腔,而不僅只是以原有的歌仔調填充了事。因此,在構思之初,便決定由各方面蒐羅本土的、平埔族的音樂素材,作為戲裡平埔族人的主調,以豐富音樂內容。

當我聆聽這些包括田野調查的音樂採譜、林宏明先生提供的滿州鄉民謠,及台南縣西拉雅平埔族文化協會的平埔歌謠,才發現原來它們的音形其實是那麼貼近歌仔戲七字調,純淨的樂音給予了我許多的靈感,在歌仔戲中呈現以此為基調的新編唱腔,並沒有想像中的突兀。比較困難的掌握在於:平埔調的形式全為自由吟唱,是無伴奏的散板,這點是與曲牌聯套的歌仔戲最大的落差,因此必須改變平埔調的音樂結構,重新揉合以運用於戲曲裡。這些新編曲調,透過歌仔戲藝人的唱作功力演出,分外具有歌仔戲味,這群來自野台具有充沛生命力的演員,將之吸收而「歌仔戲化」了。這使人聯想到歌仔戲的發展,不也是多方吸收京劇、亂彈、南管,博納各家之長而成的嗎?歌仔戲走過坎坷的皇民化運動,融匯出「胡撇仔戲」,這種在野台仍常態演出的戲劇形式,展現歌仔戲的強韌根性及對外來文化的廣大包容,不就正是其藝術生命力的源頭嗎?

因此,基於藝術創作的自由精神,所引用的音樂資料並不限於時空、地理位置或平埔的某一族群,只是想憑藉音樂符號來表達對平埔精神的理解。若因執著考據劃地自限而放棄了更多豐美的音樂素材,是頗令人惋惜的。例如劇中許多儀式性的片段,原本有其神秘性,以致有傳承或演唱時令的限制,我們僅能一本誠摯,希望大家瞭解我們的初衷是極其單純的,只是為了戲劇效果的完美,使平埔族群的面貌得到更多的讚許。 由於歌仔戲的傳統樂器個性強烈,為凸顯平埔音樂特色,樂隊必須因應劇情添加特殊的竹製樂器伴奏,其次,囿於製作經費的短缺,在樂隊編制上也做了前所未有的精簡,甚至加入電子合成音樂,期使能發揮最大的效用。

劇中的另一挑戰是近於現代散文式的長段唱詞。面對這種跳脫歌仔戲形式的歌詞創作,實在下手不易,但希望是揉合傳統而富有現代感的作品,因此以傳統七字調為本進行發展,...雖然在這次的過程中,同時面臨著工作及家庭的壓力、困頓,還好有和我一起合作多年的老同學劉文亮先生,在百忙中撥空跨刀相助,為整齣戲的音樂做最後的串聯與編配,終究也完成了這齣本土特殊題材的創作,這令人難忘的平埔經驗。